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十分了解痛苦,我知道痛苦总是和丧失紧密相连。但我还知道一些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情,那就是变化也常常伴随着失去。无所失则不得变,正因如此,人们常常说着要去改变,却依然驻足原地。要帮助约翰,我就得知道变化会令他失去什么。
去做一件事,再让这件事驱使你去做另一件事,用一个良性循环来替代一个恶性循环。大多数巨大的转变都是靠我们用数百个微不足道、甚至难以察觉的一小步累积而来的。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治疗的关键在于治疗性的举动,而不在于治疗性的言语。“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在我读研究生的时候。
顾名思义,“防御机制"具有功能性,能保护人们不受伤害。而心理治疗师要做的,就是帮助来访者窥探防御机制背后隐藏的问题,帮助他们学会直面自己的内心,促使他们做出改变,直到他们不再依赖这些防御机制。
神经科学家发现人类有一种叫做镜像神经元的脑细胞,它能使人们模仿别人;当人们的情绪处在一个高亢的状态时,一个舒缓的声音能让他们的神经系统平静下来并保持这个状态。
如果我想要以开放的心态去理解男友的想法,行动上却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不是真诚地去和他交流,那将很难达成所愿。
“痛和痛苦是有区别的。“温德尔说,“你会感觉到痛,每个人都会有感觉到痛的时候,但你不必让自己那么痛苦。感到痛不是出于你的选择,但你选择了让自己痛苦。“他继续解释说,我所有这些无法释怀的执拗,所有这些关于男友现在生活无休止的反刍和揣测,都在增加自己的痛楚,使自己更加痛苦。所以他认为,既然我如此紧抓着痛苦不放,那我一定是从中得到了些什么。痛苦对我来说一定是有其意义所在的。
“你的感受不需要服从你对它们的预判。“他解释说,“感受是无论如何都会存在的,所以你还不如张开双臂欢迎它们,因为这些感受里可能藏着重要的线索。“我曾经多少次对来访者说过类似的话!但现在我却感觉像是第一次听到它。“不要评判你的感受。留意它们。把它们当作你的地图。不要害怕真相。”
诊断也是有其用处的。例如,我知道那些苛刻的、挑剔的、愤怒的人容易感到极度孤独。我知道这样的人既想被注意到,又害怕受到注意。我相信对约翰来说,感到脆弱是可悲和可耻的——而且我猜想,他是在六岁那年失去母亲时被告知不能表现出"软弱"的。如果他投注哪怕一点点时间在自己的情绪上,他就会崩溃,所以他将自己的情绪以愤怒、嘲笑或批评的形式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说像约翰这样的来访者尤其棘手:他们总有办法把你惹恼,这都是为了转移话题的重心。
“你得先提出问题,不然永远都没机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因为如果来访者对自己都不感兴趣,那他们是无法从治疗中得到帮助的。有时候我甚至会说:“我不懂为什么似乎我都比你更想了解你自己。“这么说是为了看看来访者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同样也会在来访者生活中与其他人接触的时候上演,只不过在治疗室里,来访者有一个安全的空间来尝试理解各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如果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的互动没有在来访者与外界的关系中重演,通常是因为来访者在生活中并没有与别人建立任何深层的关系——百分之百就是这个原因。人们在关系尚浅的时候总是更容易保持融洽的相处。
治疗师在与来访者同心协力解决问题的时候有三种信息来源:来访者所说的、来访者所做的,以及在面对来访者时我们自己的感受。
如果你对于治疗的期待是一个小时充满同情的点头,那你就来错地方了。治疗师确实会对你表示鼓励,但我们只会鼓励你的成长,而不是鼓励你瞧不起你的另一半。我们的职责是要理解你的看法,但不一定要赞同你的观点。心理治疗既要求你对自己负责,又要求你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我们不会直接把来访者引导至问题的核心,而是推动他们自己走向目的地,因为只有靠一己之力一点一点发现的真理,才是最有力的真理,是人们会认真地去面对的真理。
我们曾经探讨过,批评和抱怨之间是有区别的,前者带有评判的成分,而后者包含了请求。但抱怨也可能是一种未表达的称赞。我知道你觉得玛戈总是抱怨连连。即便如此,那也是甜蜜的抱怨,因为在每一个抱怨中都包含了她对你的称赞。或许她选择的表达方式不是最好的,但她其实是在诉说对你的爱。她想多一点时间和你在一起。她想念你。她想要你再靠近她一些。而现在她想告诉你的是,她那么想要和你在一起却得不到你的回应,这种体验已经让她痛苦到快要无法承受了,这也是因为她实在太爱你了。
对约翰进行治疗时,我总是专注在捕捉他当下的情绪,因为情绪会引导行为。一旦我们理解了自己的情绪,我们就可以作出抉择,如何处置这些情绪。如果我们在情绪出现的那一刻就把它们推到一边,通常最终还是会转入错误的方向,让我们再一次迷失在混乱的思绪中。
他此刻的语气里并没有愤怒,而是带着悲伤。愤怒是大多数人最容易进入的情绪,因为它是指向外在的,愤怒地责怪别人能让你感到痛快又义正词严。但宣泄出来的情绪往往只是冰山的一角,如果你透过表层去看,就能瞥见表象下积聚着更多情绪,那些你没意识到的或是不想表达出来的情绪:恐惧、无助、嫉妒、孤独、不安。如果你能包容这些更深层的情绪,在足够长的时间里去理解它们,倾听它们的诉求,你将能更有效地管理你的愤怒,那你也就不会总是怒气冲冲的了。当然,愤怒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把身边的人都推开,让他们不要离你太近,近到可以看穿你。我怀疑约翰就是需要别人对他生气,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他的伤心之处。
所有洞察都只是心理治疗给你的安慰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格言,意思是:即使你拥有世上所有的真知灼见,但如果你在治疗之外的现实生活中不去作出改变,那再多的洞察,甚至治疗本身,都将毫无价值。那些洞察让你反问自己:“这些事是别人对我作用的结果,还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问题的答案会为你提供选项,但如何作出抉择是你的自由。
“你必须采取行动,愿望才能一项项被划掉,“朱莉说,“不然的话那只是一连串你原本有机会实现的空想。”
我理解他的沮丧。在电影中,治疗师的沉默已经成为一种落入俗套的桥段,但只有沉默才能让人们真正听到自己内心的声音。交谈让人们必须不停地转动脑筋,从而安全地避开自己的情绪,但沉默就像是清空脑袋里的垃圾。当你停止用言语来填补空虚,就会有一些重要的东西浮出水面。而当我们在沉默中共处,对于来访者来说可能是一片未知的、蕴含思想和情感的金矿。所以我会在治疗中全程不跟温德尔讲话,只是不停地哭泣。沉默甚至还可以表达无上的喜悦,正如有来访者在获得了一次来之不易的升职,或是订婚之后,都会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强烈的感受。于是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被喜悦的情绪包围。
如果你从未和一个哭泣的陌生人独处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你不会真正了解这种感觉有多尴尬,同时又有多亲密。更尴尬的是,对于她号啕大哭背后的原因我一无所知,因为我还没走到收集信息的那一步。对于这个近在咫尺深陷痛苦的人,我一无所知。
面对这一健康问题,我的应对策略就像当初面对那本给我带来不幸的"幸福之书"一样,我把关于健康和写作的担忧都藏在心里,默默承受着焦虑。我并不是故意对自己最亲近的朋友和家人隐瞒病情,而是不想让自己面对这件事。就像怀疑自己得了癌症却迟迟不去做筛查的内科医生一样,我发现比起正视问题,置之不理简直方便多了。
一想到自己快七十岁了还像在读大学时一样为了与异性的关系思前想后,瑞塔就觉得悲从中来。她讨厌自己像个小姑娘一样痴迷、愚蠢、无助、困惑,她讨厌自己为了见他而一件件地挑选衣服,脱下这件,换上那件,床上堆满的衣服就是她缺乏安全感又过度投入的证据。她想要抛开感情,单纯地享受这段友谊,但也担心自己无法面对内心逐渐增加的压力。她担心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忍不住亲上麦伦的脸颊。
我当治疗师以来感到十分惊讶的一件事就是,人们常常期望由别人来告诉自己该干什么,就好像别人手里有标准答案似的,又好像我们每天在日常生活中做的那么多选择真的都有对错之分。
人们想给自己的问题找到一个快速的解决方案,但殊不知一开始导致他们情绪问题的,就是生活中太过匆忙的节奏。他们以为现在的忙碌是为了以后能有机会享受生活,但往往,后来就没有"后来"了。精神分析学家埃里希·弗洛姆在五十多年前就阐述过这样的观点:“现代人总是觉得如果做事不够迅速,就会损失一些时间。但面对省下来的时间又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打发了事。“弗洛姆是对的,人们不会有多出来的时间去休息,或是联系朋友和家人。相反,他们总是试着往时间的缝隙里塞进更多的事情。
当然,治疗师不是说客。我们不能说服一个厌食症患者去吃东西。我们无法说服一个酒鬼不去喝酒。我们也不能说服有自毁行为的人停止伤害他们自己,因为此刻只有自毁才能满足他们。我们能做的是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向他们展示如何对自己提出正确的问题,然后他们的内在或外在总有一天会发生改变,从而让他们自己能说服自己。
在这个阶段,人们会采取拖延的行为,或是通过给自己捣乱来避免面对改变,即使那将是积极的改变。因为当人们不知道改变会带来什么的时候,往往不愿意放弃现有的东西。这个阶段的痛点是改变意味着失去,而新情况又叫人不安。虽然在朋友或伴侣这些旁观者看来,这个像仓鼠跑轮一样的过程让人发疯,然而当事人就是需要一遍遍重复同样的过程,重复的次数甚至会多到令人觉得荒谬,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最终准备好要去改变。
我尤其喜欢弗兰克尔书中这样一句话:“在刺激和回应之间还留有一些空间,这个空间允许我们以自己的意志去选择我们的回应方式。我们所作出的回应包含了我们的成长和自由。”
在我们跳舞的时候,身体会表达出深藏在心底的感受,我们可以通过肢体——而不是思想——来交流,这样可以帮助我们跳出自己的思维,来到一个全新的意识层面。舞蹈疗法就是基于这样的原理,这也是有些治疗师会使用的一种方法。
他允许我去体会自己的感受,而且提醒我不要像大多数人一样,把没有什么感觉当作是感觉好些了。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说,“这与你是否在进行心理治疗无关。“我望着她,我知道我说的她其实心里早就清楚。她确实放下了酒精,还有那小哥,也开始放下和她母亲的对抗,但行为转变的阶段就是这样的,你不会一下子完全放下你所有的防御。相反,你要逐层逐层卸下防御,慢慢接近最柔软的核心,最终触及你的悲伤和羞愧。
而我一直要努力提醒自己:痛苦并没有高低等级之分——这也是我在心理治疗师的专业培训中学到的最重要的道理之一。人们所受的折磨不应该被拿来比较,因为痛苦并不是一场比赛。
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提出了著名的哀伤"五段论”: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但很多人不知道,这个模型最初描述的是罹患绝症的病人如何接受自己的死亡。一直到几十年之后,这个模型才被应用到更广义的悲伤场景中。当一个人的生命临近尾声的时候,他确实需要接受这个事实,就像朱莉正在努力做到的那样。但对于要继续面对生活的人来说,被迫接受一些现实或许会让他们感觉更糟——就好像"都已经这么久了,我应该让它翻篇了”;“我不懂为什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再说,爱与丧失,怎么可能有一个终点呢?即使有,我们会愿意走到那一步吗?深爱的代价就是会更深刻地感受到悲伤和痛苦——但这也是一种恩赐,是鲜活的生命才能拥有的恩赐。如果我们不能再体会任何情感,那我们就该为自己的将死而悲伤了。
我们所有人都在以同样的速度穿越到未来——每小时六十分钟。
“你越是愿意认识到自己的脆弱,就越不会害怕。“这和我们年轻时看待生活的方式不同。年轻的时候,我们把生活看作是一种开端、一种过程和一些重要的人生抉择。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可能就是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意识到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有些无法解决的问题。而每一个"过程"都是一次人生抉择,于是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让这些过程更有意义。虽然时间如白驹过隙,我根本无法将它留住,但我还是从中体会到了一些真理:我的身体状况让我更明确了该把自己的重心放在哪儿。所以我才会放弃写那本书。所以我才会又开始约会了。所以我才会如此珍惜与母亲的相处,用我以前不具备的宽容的眼光来看待她。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温德尔在帮助我检讨,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扎克会如何看待我这个母亲。现在我会时刻记得,无论爱与被爱,总免不了要面对失去,但知道有可能要失去,和害怕失去是两回事。
我在内心掂量着,要让约翰放下心防,展现脆弱的一面,究竟有多困难。暴露内心的脆弱会让他觉得多不好意思,觉得自己需要别人照顾。和别人交心对他来说是多么令人恐惧的一件事。
充满爱意的亲密关系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有被修复的空间。
面对着瑞塔,我意识到,即使到了七十岁,你的心还是会像十七岁时一样脆弱,容易受伤,充满渴望和激情——这些因素都依然在对你产生巨大的影响。坠入爱河的人不会老。不管你身心多疲惫,不管你曾经为爱受过多少苦,当新的爱情降临,你还是会感到充满了希望和活力,就像初恋一样。或许这次你会表现得更沉稳,因为你更有经验,更有智慧了,你也知道留给你的时间更少了,但当你听到爱人的声音,或是看到他的来电显示出现在你的手机上,你的心还是会漏跳一拍。黄昏恋的好处就在于人到晚年往往更宽容、更慷慨、更敏感,也更迫切。
我告诉过瑞塔,我见过许多亲密关系的崩塌,仅仅就是因为其中的一方害怕被抛弃,反而竭尽全力将对方推开。瑞塔现在也开始认识到,她自我摧残的行为会将她推向两难的局面:她自毁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缓解因害怕遭受遗弃而产生的焦虑),但同时又会制造另一个问题(让她的伴侣想要离开这段关系)。
有多少人不去尝试他们生命中真正想要的东西,就是因为如果离达成目标只差一点,会比一开始就不去尝试更令人痛苦。
最好的道别总是会让人觉得有些话还没说完。
“每个人都应该至少经历一次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朱莉总结道,“对我来说那就是我俩的故事。如果幸运的话,一个人也许能遇上两次。我希望你能再轰轰烈烈地爱一次。“迈特讲完的时候,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又是哭又是笑。
我们大多数人的心中都会有个"他们”,即使并没有谁在观察我们的生活,我们总以为他们在看。而真正关注我们的人——那些真的能看透我们的人——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伪装的自己、那个我们表演出来的自己。
人们常常觉得去接受心理治疗是为了得到一个解释——好比说,解释为什么男友会离开,为什么我们会抑郁——但他们接受心理治疗的真正意义是为了去体验,体验两个人每周用一个小时建立起来的一些特别的东西。这种体验能让人借此找到生活中其他方面的意义所在。
“《圣经》里有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说:‘你得先放手去做,然后才能有所领悟。‘有时候就是这样,必须放胆一试,从行动中去体验,意义才会最终显现。摒弃自我限制的思维是一件事,让自己做事不那么束手束脚又是另一回事。这是从语言到行动的转化,这个过程赋予了我自由的力量,让我想要把自己的行动从治疗室带到生活中去。
最好的结果是来访者自发地感觉到终点的来临。虽然一定还会有许多未竟之事,但我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进步。来访者的感觉会有所改善,他们的情感会更有韧劲,更懂得变通,更能把握日常生活的方向。我们帮助他们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发问:我是谁?我想要什么?我的出路在哪里?——以前他们可能都不曾意识到自己心中存在这些疑问。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心理治疗就是在和别人建立深厚的感情,然后分手道别。
当我还是一名实习治疗师的时候,老师是这样教导我们的:如果来访者向你道谢,那你应该提醒他们,一切都是他们自己努力的成果,这样对他们才最有帮助。我们会倾向于告诉来访者,这都是你自己的功劳,我只是从旁引导你而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就是事实,是他们拿起了电话打来诊所,决定要来接受心理治疗,他们每周付出的努力也是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们完成的。但还有些东西,不经过几千小时治疗经验的累积你是学不到的,那就是��我们都是在和别人的关系中成长的。每个人都需要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对他说"我相信你。我能在你身上看到连你自己都没看到的可能性。我能预见到一些变化即将发生。“在心理治疗中我们会说:“让我们来重新编写你的故事吧。”
我回以微笑,因为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意思。我们生命中经历过的各种关系都不会真正结束——哪怕你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对方。每一个你亲近过的人都会活在你的内心深处。过去的爱人、你的父母、你的朋友,不论他们是活着还是死了(不论这"死"是象征意义还是字面上的意思)——有意或无意间,他们都会唤起一些记忆,而且你常常能从他们身上看出自己是如何与自己和别人相处的。有时你会在心里和他们交谈,有时他们会在梦里和你交谈。
一走到大楼外面,我就加快了步伐,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我还要回到诊所去接待来访者,像我一样的人们,我们都在竭尽全力不让自己成为自己的绊脚石。街角的信号灯就要变红了,我快跑了两步想要赶上绿灯过街,但就在这时,我突然留意到了皮肤上的温度,于是在路边停下了脚步,侧过脸,迎着太阳,让自己沉浸在阳光里,抬起眼注视着世界。我意识到,其实我还有大把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