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于极限

  • 常有母亲对即将离巢的儿女说:“妈妈相信你。”但这不是理解。因为前面还有半句话——“虽然我搞不懂”。“虽然我搞不懂,但妈妈相信你,因为那是你想做的事。”这不是理解,而是相信。这种相信的基础是爱。这种耿直的爱正是父母能够给予孩子的最大的礼物。
  • 我们显然是年轻的、穿着制服、单薄无力的人,没有被赋予任何尊严,只能被消费,甚至不被认为拥有任何思想或感情。对方对我喜欢什么、平时读什么书没有任何兴趣,唯一有价值的是,我是一个长着乳房的高中女生,会笑嘻嘻地把内裤递过去
  • 现在有许多年轻女性敢对男人说“你们错了”,说“我不想被这样对待”。我之所以羡慕她们,觉得她们分外耀眼,大概有一半是因为她们心中还抱有“相互理解”的希望。也可以说,我羡慕她们是因为她们仍在不懈努力,试图将自己的故事与男人的故事磨合到一起,没有放下这份希望,我却早已放弃。
  • 我至今相信,恋爱是谈了比不谈好。因为在恋爱的游戏场上,人能够深入学习自己和他人。恋爱会帮助我们了解自己的欲望、嫉妒、控制欲、利己心、宽容和超脱。恋爱是斗争的平台,你要夺取对方的自我,并放弃自己的自我。
  • 我从不认为恋爱是一种放纵的体验。在恋爱的过程中,我们受到伤害,也互相伤害,借此艰难地摸清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渡给他人的自我防线,以及对方那条无法逾越的自我界线。我向来认为恋爱不会蒙蔽一个人的双眼,恰恰相反,恋爱是一种“面对对方时极度清醒,以至于在旁人看来无比疯狂”的状态。跟一个爱上窝囊废的女人列举男方的多少缺点都是徒劳,因为她早就一清二楚。正因为对情人的弱点了如指掌,才能比其他人更残酷地伤害对方。
  • 再补充一下,恋爱绝不是死死捍卫自我界限的游戏,而是通过狠狠品味与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应,同时了解自己和他人的过程。在此过程中,我们也能确认“他人与自己存在绝对的隔绝”,“我们永远无法拥有或控制他人”。恋爱非但没有使人与人相融,反而引领我们走向孤独。而这种孤独是多么畅快。我曾写过这样一句话:“所谓成熟,就是提高他人在你心中的吃水线。”正是通过这种“殊死搏斗”,我才能对他人更加宽容。
  • 他们喜欢陪酒女郎和风俗女郎,却极端厌恶自己的女儿从事那种职业。他们嘴上说不介意下属是雷厉风行的女员工,但很反感自己的妻子变成那样。我总觉得他们毫无恶意地给女人归了类,喜欢让女人待在自己所属的类别中。只要女人不越界,他们就会予以尊重
  • 恋爱可以教会我们“人无法拥有他人,也无法被他人拥有”。我不想拥有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拥有。当我自主使用我的性身体时,我不希望有人来告诉我“可以”或“不可以”这样做;我也不愿想象自己之外的某个人拥有这样做的权利。反之,我也无法认为我有权利在别人行使性自由时横加指责。
  • 我无法忍受将性和爱置于权利和义务的关系之下,与拥有和被拥有的关系挂钩
  • 我选择不结婚的部分原因是不想用契约束缚人际关系。不过说得再酷一点的话,也是因为我不想为自己的人生上任何形式的“保险”。尽管这种保险其实只有一纸空文,根本靠不住,大家也见证了无数次,可还是有人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我倒也无意否定他们的想
  • 话虽如此,婚姻不仅仅是浪漫爱意识形态的终点,也是家庭的开端。对家庭的渴望足以成为步入婚姻的动机。因为正如你指出,也正如我反复强调的那样,家庭是终极的安防用品。无论人们怎么颂扬社会资本中松散的关系网络,你都找不到比血缘更强大的社会资本
  • 恋爱至高无上,它是让人变得特别的机会,是满足认可欲求的机会。它以浪漫爱意识形态为基础,在与世隔绝的虚拟世界中演化成了与现实恋爱似是而非的东西,其结构类似于男人爱看的超级英雄故事,好比“被蜘蛛咬了的人突然变成蜘蛛侠”。即使浪漫爱意识形态已经土崩瓦解,少女漫画仍然由女性绘制,再由女性消费。我书中的人物之所以渴望“交往”,大概也是因为她们在少女漫画中体验到了强烈的自我肯定感,却没能在别处找到足以超越这种感觉并满足其认可欲求的故事。
  • “爱是一种积极的行动,而不是被动的情感,它是主动‘站进去’的行动,而不是盲目‘坠入’的情感。
  • 顾名思义,认可欲求是一种被动的欲求,即“想要被认可”和“想要被爱”。而弗洛姆明确指出,爱是一种积极主动的行为。而积极主动的行为正是自主的标志。如此想来,世间最有意义的行为不正是不求回报的付出吗?这种行为的回报不来自他人,而来自我们自己。
  • 有些男人很天真,有些男人很狡猾。恋爱不需要尊重也可以谈。我很无知,他们也一样。知道自己是一个浑身缺陷的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完美无缺。但浑身缺陷的年轻男女一旦试图认真开展围绕自我的斗争,就有可能受到伤害,或伤到对方。我从不认为女性在爱情游戏中是弱者,因为我知道她们也完全有可能成为加害者。
  • 在明治以来的文学作品中,“肉欲”(好可怕的词啊)对男人来说是“精神被身体打败的地方”,但对女性来说也许更像是“身体屈服于精神的地方”。仔细想想,从闭上眼睛短暂出借身体的援交少女,到出于义理、人情、忠诚和孝道决定沉沦苦海的妓女,也许女性一直以来都在牺牲自己的身体,无视它的呐喊,让身体屈从于精神。
  • 性是性,爱是爱,两者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在性革命之后,这个理所当然的观点终于变得理所当然。这个结果是我们想要的,但我们的灰心和沮丧感没有得到丝毫减轻。爱仍然困难重重,而性的门槛虽然大大降低,但我不认为它的质量有任何提高。试图打破性爱一致的一代人和认为性与爱显然是两码事的一代人,开展的实践当然不一样。你们这一代面临的挑战又是什么呢?
  • 把易碎品当作易碎品对待。这一点对自己和他人都万分重要,而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搞明白,真是愚蠢至极
  • 我这代人普遍认为性与爱显然是两码事,对我们来说,面临的挑战大概是如何面对孤独,而人们认为性爱一致时无须直面这种孤独。并不是说一个人只要双手奉上自己的性,就能得到爱的承诺,也不是说只要置身于爱,就不会为性迷失。女人在性这方面也可以积极主动,把性和爱完全分开,但是,在性从属于爱时女人用性换来的安全感与满足感,是现在的她们未必能够得到的。我不认为我们已经成熟到可以避免由此产生的不满或不安。我有时会想,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能否填满原本由浪漫爱情填满的地方,也不知道如何填满或有没有必要填满,所以一直无法摆脱不满足的感觉,无法彻底放弃相当老土的浪漫爱情,对婚姻制度抱有过高期望,或是在工作和社交平台上寻求认可。
  • 你对“已经跨过去的人”感到的别扭引起了我的共鸣。人的改变不会像爬楼梯那样逐步发生,也不是一旦改变就再也回不了头。你能将自己的过去融入现在的自己,这就类似于性暴力的受害者将受伤的经历融入现在的自己,而不是假装一切从未发生。但谁也不敢说“有”这种经历一定比“没有”好,而且这样的“融合”非常脆弱,随时都可能瓦解。全方位地肯定现在的自己,包括积极的侧面和消极的侧面……这种状态固然是最理想的,但我认为没有多少人能够达到。
  • 我素来认为,想象力无法超越自身的认知,而现实远超想象…
  • 过于害怕被误解,人就一句话都没法说了
  • 我年轻时过得太不健康,完全不觉得自己能长命百岁,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选择优先考虑当下的舒适,而不是未来的好坏
  • 但在信的结尾,你说“除了婚姻,我们这一代的女性好像仍然缺乏保障”,看得我不禁唉声叹气。什么样的工作都能督促我们成长。遭遇瓶颈与难题的时候,即便有最亲近的人守在身边,能够突破难关的人也只有你自己。被逼到极限后努力克服——这种经历只有靠自己的力量才能体会到。人会在这个过程中品尝到成就感,建立自信。如果这种体验伴随着认可,那就赚到了。如果认可是以金钱的形式出现,那就是撞大运了。难道年轻女性没有机会品味这种成就感吗?
  • 她说,满口晦涩外来语的“纸上谈兵型女权”是没有用的,女人只有在失去理智时从心底发出的嘶吼才能被人们听到
  • 要知道人是一种复杂的生物,“我对××抱有厌恶感,所以才觉得它有意思”也是完全可能的。在关于表达自由的争论中,我属于女性主义者中鲜有的“反(法律)限制派”,因而被打成反女性主义者,AV行业的人也向我发难,而男性的“表达自由派”又误以为我是自己人。这种现象不仅限于女性主义的世界。追求“正确”的人往往不能容忍其他半点“不正确”的事物。人类的历史充斥着异端审判与猎巫。
  • 会愤怒、会抗议,但不死心、不嘲笑
  • 而一旦认定男人是不会改的,女性主义言论也许就会变得干巴巴、空洞无力。
  • 我认为,针对某种特定表达的抗议活动可以尽情搞,想搞多少都没关系,但近年的事件都沿着“被骂→道歉+删除”的老套路发展,这让我感到担忧和沮丧。与其说我是对这种趋势恼火,倒不如说我是对媒体有点恼火,因为媒体渐渐无法区分“尖锐而有趣的观点或抗议”与“单纯的找茬”。
  • 想法变得成熟”和“变得软弱”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但我有一个奢望,希望大家能够形成一种认识:适当的抗议对表达者来说也很可贵。我希望抗议者不要满足于无谓的道歉和删除,而要激发出更深层次的讨论。令人反感的种种愚蠢表达即便没有沿着老路立刻道歉删除,也会因为人们不准备讨论它们而被淘汰。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样可以避免大家错误地把歧视女性的表达和凸显人性愚蠢的精彩表达混为一谈。
  • 我觉得这句话精辟概括了我们的心境。想用钱摆布女人的男人永远不会变少,那就以青春为武器,把他们的钱统统卷走;性骚扰言论永远都不会消失,那就干脆戴着耳塞工作;总有男人想睡单纯的年轻女人,所以要多留个心眼,不要孤男寡女出去喝酒;刚进公司的时候要多讨大叔上司的欢心……像这样绞尽脑汁为自己创造容身之地的过程,确实和学习如何对付色狼的过程相似。即便内心暗藏一定的反抗精神,表面上看起来也是森先生所谓“拎得清”的女人。也许正因为我们只精通逃跑的方法,色狼才没有变少。我也意识到,正因为我们心底已经对男人灰心,认定色狼永远都不可能绝迹,才会优先采取应对策略而非试图改变社会。
  • 专门研究性骚扰和家暴的心理咨询师信田小夜子在最近的著作《家庭和国家的共谋》中写道:“承认伤害并非屈服,而是抵抗。”那不是软弱的表现,而是坚忍的证明。
  • “你现在是谁”比“你过去是谁”重要得多——用温柔来形容您最后的寄语并不贴切。它好似利刃,无比严厉地刺入我的背脊。我会努力改变精明而迟钝的自己,鼓起勇气打破对自身性情的定义,超越种种抵触,去更广阔的天地尽情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