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中文整理思路,对我自己来讲是一个学习过程。非常重要的是,在访谈的时候我们不能用学术的语言,说的话都比较实在,是不假的话,也是我已经想得比较明白的话。只有想明白了,才能用大白话讲出来。把模糊的想法清晰化,能够用直白的语言表述出来,需要很高的造诣,所以访谈也是一个自我提高的过程。
你一定要带入你个人的经验,否则其他东西都是飘着的。理解世界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切身体会
我三舅舅对我影响比较大,就是他能对身边的事情形成一个图景。比如说做年糕,他会把从浸水、攒米到火候掌握很系统地讲出来,能够把其中的道理勾勒出来,事情和事情的联系也就清晰起来,形成一个图景。“图景”这个概念很重要,“理论”在拉丁文里就是“图景”的意思,给出一个理论,就是给出一个世界的图景。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作为图景的理论》,意思就是说理论其实不是给出判断,而是给世界一个精确的图景,同时在背后透出未来可能的图景。早期的社会主义艺术也是这样,画这个图并不是机械地反映世界,而是要精确地反映世界。什么叫真正的精确?真正的精确就是你把握住它内在的未来方向。机械和精确的差别是很大的,机械就是拍照,但精确是不仅抓住现在是什么,而且抓住它将会是什么、内在的矛盾是什么。所以“图景”就有两重意思,一是现在的概括,再一个是未来可能的走向。
一方面我和知识分子说话有点心理障碍,大家都读过的东西我不知道,另一方面我觉得有些知识分子活在话语里,讲的是从一个话语到另一个话语之间的逻辑推演,也许和实际发生的事情相去很远。对我来讲,话语本身没有太大意思,我总是在想这些说法对应的事实是什么,这样我就成了一个很挑剔的读者。但这可能又是我的强项,如果你背后没有什么真东西,我不会被话语蒙住,我总想把说法拧干,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干货。
从认识论、方法论上去讲,我可能站不住脚,但从直观的感受讲,我又有这么一种倾向,就是如果太讲历史,可能会把一些矛盾给解释没了,所以有的时候强化一些片段,其实能够更加激发我们的思考。这个在学界不太被接受,也可能是两种学术,很长的历史确实能够解释现在这个矛盾是怎么出现的,但这种解释不一定能够引导人形成新的思考,或者进入这个矛盾,有时候更局限地、话剧式地去切入,不太关注长期的历史性解释,反而会让矛盾剧烈化,可能有助于我的思考。
我个人在动用历史资源的时候,不太强调它某种必然的连贯性。历史和异族从某个方面来说,有点像一回事。我可以举中国古代的例子,也可以举印度或者英国的例子,去想象未来。我是中国人,这不是一个骄傲不骄傲的问题,我就出生在这个文化里面,就跟我是温州人一样,我出生成长在中国七八十年代一个南方中小城市,这是命,一定要百分百去拥抱它,嚼透它。在这个意义上,我的身份认同很清晰。大家现在说的身份认同有另外一层意思,好像认同了一个东西,就要捍卫一套价值,要遵循一定的行为规则,继承一定的文化气质,这个因果关系对我来说不存在。
是,但不一定是回到中国的命题,而是回到自己作为一个边缘者、回到我是谁的问题。想清楚究竟我能做什么,我跟世界的关系是什么。我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这个问题,都得搞清楚自己是谁,否则都会有这种危机,除非完全盲目地被主流裹挟进去。
很重要的原因是,当时做这个课题是想把它做成一个很好的学术研究。这个“好”是什么意思呢?根据谁的标准呢?不是东北老百姓的标准,也不是我自己作为一个温州人的标准,而是西方专业化的学术产业的标准。但那个不是我的特长,抱着那样的目的去做,就没有把自己真的引进他们的生活里,看到的东西也比较肤浅,总想得出这样那样的结论、评论,做得很规范,但没有太大意思。放弃了原来那种小乡绅的风格,想去追求认可。为什么会去追求那种认可?就是因为没有小世界。如果我有自己真实的小世界,哪怕边缘,但比较强大,可以互相讨论,不用去找这样的认可。
不要怕边缘,或者知识不够,把自己的不够、天真真实地体现出来,就会很可爱,不要装腔作势。申请的题目也一样,一定要很具体,如果让我看到你对这个题目有真心的感触,我就更加能够理解你为什么要做这个题目,会对你有信任,信任你会做下去。有的题目显然是从别人那里抄过来的,感觉就不一样。西方强调个人性,我觉得很有道理。政治家也是一样,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人的生活习惯,早餐吃什么,喜欢喝什么酒,只有知道了你的真实性之后,才可以信任你。当然东方文化在政治上是相反的,这些东西都要被隐蔽,领导人不是个人,他是权力的化身,这就是不太一样的理解。 当然我不是要过分强调程序正义,因为我在实证调查里发现,程序正义其实会被那些有法律资源的人利用,他们会操纵那个东西,但作为一个基本概念,我接受它。接受结果是因为有过程,这样我才跟结果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哪怕存疑。研究和人生态度也是这样,永远是一个开放的对话过程,研究就是要参与对话,改变对话的方式,提出新的对话的问题,这个过程本身最重要。
吴琦:和您谈话有一个感觉,就是您进入中国现实和历史问题还是比较从容,不像国内学者的话语那么急切、焦虑,这是来自距离感吗?是不是因为您长期在海外工作?或许也是某种中心与边缘的对应关系? 项飙:在日常生活态度的意义上,可能有关系,因为在国内生活每天受到的压力、干扰很直接,当然会更容易情绪化,更容易下判断。我强调的是要不断切入、进入,那些很着急的人并不切入,而是着急在外面做判断。“距离感”是分析上、方法上的概念,它和切入性是一种辩证关系。距离感不是指对问题的关心程度、对事实的熟悉程度,这些不能有距离感,越近越好,要把自己融进去。但在分析的时候,要有登上山丘看到平原的心态,才会比较客观、灵活、全面。
在中国,“危机”这个词是80年代很重要的概念,要有危机意识,可能被开除“球籍”,《河殇》谈的也是文明危机,但这是知识分子自己造出来的概念。什么叫危机?在老百姓的生活实践当中,年轻人谈朋友吹了,可能是危机,炒股票炒赔了,不一定是危机,但如果已经跟别人吹牛说能赚但实际上又赔了,这时候会是危机。危机不仅是失去,而且是一种没法解释的失去。
我对80年代的看法原来是比较感性的,像鲁迅讲的,“心里不禁起疑”。“起疑”这两个字好可爱,我很喜欢这个词。我喜欢鲁迅的文风,他用的动词、描述的心理状态很真切。我也很喜欢胡适的文字,他是英国式的实证主义、实用主义,文风也很好。有一次高平子的孙子跟胡适说他要继承张载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胡适就说,怎么叫“为天地立心”,你解释给我听,你的祖父是学天文的,你不应该再引这些不可解的话。说话不能没有实证根据,这些都是没着落的话,只是情绪抒发,在胡适眼里,一点价值都没有。在这个方面,我一定要感谢汪晖老师。我比较自省地形成这种距离,很大程度上是受他的影响,他经过了那个年代,而且他不是精英主义式的,他认为知识分子一定要跟农工结合,走群众路线。
很多东西都是联系在一起的,比如法律过程、律师制度。我小时候觉得律师制度很奇怪。这个人是不是坏人已经很明显,为什么需要律师在那里辩护。但“辩”这个概念很重要,就是说一定要假设我们不知道事实的过程是怎么回事,然后通过“辩”来把事实过程明晰起来。过程明晰之后,我们可能会发现那些明显的结论可能都是错的!学术也是这样,不能靠直觉去判断,一定要去证明它,要去展示结论是怎么达到的。往往越是明显的结论,越难去证明,但是一旦证明了以后,会是很大的贡献。比如一加一等于二,怎么去证明?为什么需要证明?但证明了以后,把它过程化,会对很多基础理论产生影响。
吴琦:您提到了许多左翼学者和概念,但看您之前的访谈和论述,印象中似乎没有正面地使用过左翼这个词,这可能和您的讲述方式也有关系,很少去阐述自己的立场,是没有这样的机会,还是不希望做这样的声明? 项飙:首先,我觉得没有必要在这样的意义上去谈一个总体的立场性的左翼。在很大的思想谱系里给自己定位,我一直没有这个需要,也没有这个能力。我自己的特长是很具体地进入,找一个接口,看它的矛盾。所以我的看法、想法都是跟具体的问题、对象有关。我尽量避免从立场出发看东西。我的做法是看事情本身的矛盾,这个矛盾对当局的哪些人是重要的,又一下子解释不了,那么我参与进来。
我们确实没有办法讨论一般意义上的平等和爱,这些都是具体的,必须要从他们的经历出发。爱情问题不能没有原则,但是只讲原则不讲具体情况你也会被搞糊涂掉。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学术研究其实不难做。什么叫“理解的学术”,不一定要把对方的心理机制像心理分析师一样写出来,主要就是位置的问题,把他在这个社会的位置讲清楚,把他所处的关系、所处的小世界描述清楚,大家自然就理解了。在这个意义上,理解就是主体间性。理解确实要建立在了解的基础上,了解就是实证调查。要真的懂你,聊一聊是不够的,因为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些感觉,所以一定要知道你的世界。从了解开始,才能真正地理解。学术的任务就是在了解基础上的理解,通过理解,再做出解释,理解了之后,就知道更大的世界怎么构造出来,才能够解释一些问题。但我比较排斥诠释,诠释是自己有点想象性,要给它赋予意义,当然那是文学评论的范畴,我觉得实证研究里比较重要的是理解和解释。
吴琦:一般我们或者媒体处理这种矛盾的方式就是愤怒,我为你们这样的自相矛盾而感到愤怒,你们做错了,明明在用公然的暴力做错误的事情,还用堂皇的语言去遮掩,然后迅速地站在你的对面,和你划清界限。然后就会发现这种对立会让问题变得很难解决。 项飙:所以我的意思是说你要进到里面去,看这个自相矛盾究竟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当时连这样的语言都不堂皇地去说?
吴琦:过分强调“理解”,是否会很容易演化成一种“存在即合理”的态度? 项飙:不是这样。你看到一个人很狭隘,很凶残,甚至犯罪杀人,一种回应是说这是个坏人,是个恶魔,生来如此,本质如此;另一种回应是想: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是和小时候的什么经历、现在的什么生活境遇可能有关系?这样我们也就必然要想到社会的大环境,要去想他的内心活动,他怎么想怎么感觉的。这样的理解,显然不是说认为狭隘、凶残就是可以接受的了。只有通过这样理解,我们才知道我们应该怎么面对这些社会病态: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要考虑如何沟通,否则对罪犯就只有放纵和消灭两种态度了,没有教育改造一说了。同时,如果我们理解了,我们自然会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我们自己是不是也在变得很狭隘、变得不耐烦?
吴琦:还有一个词,说一个人说得“透彻”,或者活得通透,我觉得这些概念背后都有一种倾向,好像我看得足够多足够清楚了,于是我什么都不在乎,结果要么是尽情的放纵,要么是彻底的虚无,从我的角度,或者是我的年纪,还不能完全体认这样的感觉,总觉得事情还能改变,不知您现在是什么态度? 项飙:那种通透是不成立的,如果这样的话,世界就不改变了,历史就是静止的。事实上世界一直都在变,通透的人怎么去解释这个变?如果说一切都是随机的不可言说的,那是反历史的。深刻是从网状知识结构中来的,而那种犬儒式投降式地回到自己的小世界,买完菜、做完饭,其他什么都不管,只是消极地用最小耗能法去应对,生命也可以维持下去,但就停止思考了。那就把生命的活的网变成一个死的点。
关怀本身也需要放松。我觉得关怀要跟好奇结合起来,要跟一种对矛盾和纠结的容忍态度结合起来。不能认为有纠结有矛盾就是坏的,生活里本来就是充满纠结和矛盾,所以看见纠结要兴奋。我自己是这样的,看见一些解释不了的东西,还挺兴奋,因为这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这种硬邦邦的、让你不悦的东西,要去热爱它。关怀要一步一步地落实下来。有大的关怀当然是一种很高的理想境界,然后到具体问题的时候,不是追求理想境界,而是去探求不理想存在的原因,所以我强调操作化。
艺术不完全是靠想象,艺术很具体,你对今天早上那一束阳光的感受,是很具体的,要把握那种感受,一定要把它做出来,通过雕塑或者画画,色彩的调配,物质性很强。夸夸其谈相当可怕,好像一种灵感让自己感动起来,但是飘过去了就什么都没有。
要允许试错,允许一些人不出成果,要着眼长期的积累,有这么一个生态系统。
建设小世界,是要投入的,不是整天喝喝酒、说说话就可以,需要有细致的行动计划、目标、资源,又不能太多。有很多协调工作去做。比方说大家组织了很多读书小组,就要借书复印,这是有人投入才能达到的。这就是生态,一定要结合,既要有明星式的人物,也一定有托底式的人物,但明星和托底的人一定要感觉到他们是平等的,没有上下级关系。所以我说大学吃大锅饭是有道理的,因为有的人写东西写得不太好,但上课上得好,那就没有必要让大家都写东西,所以需要生态、共同体。太个体化就做不下去。
自己的经验都不是自然发生的,都是在一定的情景下发生,有它的历史、来源和局限。问题化的意思不是把它变成了负面意义上的问题,把它割除掉,而是要更好地去拥抱它。像我也是,各种各样的弱项、缺点,问题化之后其实就理解到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要跟这个局限共存。它和自恋是相反的关系。它的指向肯定是外在的,是把自己对象化,把自己的经验对象化。这个在心理上也是一个蛮好的运作,把个人经验问题化以后,比较容易心平气和,不是说那种通透的看法,而是刚好倒过来,你看到,世界其实是复杂、变动的,我在这么一个位置,很多时候让我不愉快,但这是大的格局,所谓“认命不认输”。我的挣扎本质上不是问题,当然每天有心慌,通过静坐、瑜珈、喝绿茶这些方式来缓解,但挣扎是活着的一部分,和不挣扎比,我肯定选择现在的挣扎。
而自我证明这个概念是个悖论。要证明自己其实就是没有自己,意思是说,要通过已经预设的原则和标准、别人的逻辑和流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其实是取悦别人,把自己搞没有了。对个人来讲,就是要求一份认可,这个是我们在教育上的教训,都太深刻了,包括我自己。做事情是要活得光鲜,不是活得快乐。去哪里旅游,主要是拍照让人看。前提当然也是一种自卑。英国就从来没有要证明自己,日本军国主义兴起,就是要证明自己不比欧洲差。所以你讲得很对,自我证明是很危险的。
项飙:首先,今天我不把乡绅当作一个实在的人口群体,我讲的是一种个人的气质(temperament)、一种思考方式。是先愤怒还是先好奇?是尽量温和甚至用淡淡的幽默感把事情描述清楚,还是直接去判断?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很喜欢乡绅的做法,对生活状态从内到外有一种体察。比方说,接受了西洋教育之后,我知道农民一定要生男孩子是不对的,但不能否定他们的感觉,所以要了解他们的生活安排,哪一块能动,哪一块只能靠时间解决。
“认命不认输”也是一样。我们为什么会焦虑,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对今天没有清晰的认识,总觉得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不对,和自己认为的有差距。一个解决方案可能是佛学里讲的专注,对自己身边做非常细微的观察,当下的重要性也是在这里。我对非虚构写作那么关切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认为这是一种美学意义上对“真”的重视。